采访地点是在重庆北部一处少有人问津的山上。离市区也不过一个小时,但童文敏找到了一些偏离城市秩序的野生。
废弃的矿坑,疯长的植物,隐秘的水塘,癞蛤蟆、鸟、蛇、鸡……远看像矮草丛,走近却是让人迷失的小森林。自发循环的生态系统。
对话飘荡在密云遮蔽的烘热天空下,还有时而畅游的凉风。她坐在矿坑边沿的石堆上,诉说自己如何用身体行为介入自然空间,自己与自然的矛盾、融合,对自然的爱、胆怯。偶尔停顿思索,然后徐徐展开。
创作是童文敏的生活,或者说是她的生命;是孩子般天真好奇的发问,经由成熟谨慎的观察与设计,被时间催熟而成的,一次次关于真实自我、关于自我与世界关系的深刻冒险。“真实是不可预言的。”
她说,创作需要非常相信自己。艺术家要做出的是不可替代的,所以她会在创作的当下,封闭式地专注个人感受和领域,隔绝多余的知识观点。越忠于自我,越在无限地接近真实与复杂。
1989年生于中国重庆,现工作生活于重庆。2012年毕业于四川美术学院油画系。童文敏近年在美凯龙艺术中心,北京;原美术馆,重庆;华侨城盒子美术馆,佛山;空白空间,北京;千高原艺术空间,成都;器· Haus空间,重庆等地举办个展/双个展,并参加了利勒哈默尔美术馆,利勒哈默尔;和美术馆,佛山;OCAT 深圳馆,深圳;天目里美术馆,杭州;金鹰美术馆,南京;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,上海;Koganecho Area Management Center,横滨;Asian Art Museum,旧金山;昊美术馆,上海;新世纪当代艺术基金会,北京等机构群展和艺术节。
《反射-松林》似乎在用十分微妙的方式表达对你的身体与自然关系的看法,为什么选择倒挂和镜子?
童文敏:我们看树的生长是朝上的,但它内部的营养水分其实在自下而上输送,树在土里也会向下延伸。我想我的身体成为树干,成为那片松林里的其中一棵。倒挂在树上,我所依附的就不再是大地,而只是松树的树干。
镜子是为了让自己与松树林融合。镜子放在我的背上,它会反射周围的松林,这感觉就像它们穿过我的身体,与我合为一体了。
童文敏《反射-松林》,2017,行为,中国重庆,图片由艺术家和空白空间提供
童文敏《反射-松林》,2017,行为,中国重庆,图片由艺术家和空白空间提供
我印象最深刻也是最令我意外的,就是倒立时的感受。我只有一条类似于皮带的安全带,背后一个工字钉,安全带穿过裤子挂在工字钉上。因此,双腿必须笔直靠在树干上,稍微弯曲一下,脊柱就可能被折断。我跟朋友说,要是听到我说把我放下来,就赶紧放我下来,我担心自己撑不了那么久。
最后呈现的作品视频只有5分钟,但我在树干上待了20分钟。因为倒立的时候,我真实地感受到有股能量从上到下贯穿了我,整个人完全没有不舒服,状态很好。这是我没想到的。
但是我在之后又重拍了一次,因为不太满意第一次拍摄的素材。半个月之后,我一大早坐火车到山里,先做了另一个作品,爬到一颗十米的树上撕了一块树皮,紧接着又做《反射-松林》。这次倒立了5分钟,我就受不了了。下来之后,我流了一滴鼻血,脸色苍白。
有朋友说,是因为我当天身体太累了;另一个朋友说,因为你撕了它的树皮,不尊重它。可能两者都有吧。在这之后,我会对自然更敬畏一点。
《海浪》中,身体随浪摇曳的动态失控又臣服,又是一种随时而为的互动。你在海里的感受是什么样的?
童文敏:我一直对运动很感兴趣,而海浪对我来说是一种末梢运动,就像手是身体的末端那样。但这个课题挺难的,人站在海边就能感受到大海宏大的能量,它占据地球的四分之三,与地球自转、月球引力甚至整个宇宙都息息相关。
但我们只能看到眼前这片海域。作为一个创作者,海浪是我的材料,我能对它做什么?我的身体该怎么去介入?你当下能感受的,只有脚背被海浪拂过,海水在手间流动,或者你整个人扎进去。
我当时也不会游泳,但我不害怕。在一个月里,我学习游泳和潜水,学到可以换三口气,也可以漂在水面上了。我每天都去观察那片海。早上有很多垃圾被浪冲上来,有人专门打扫;潜水的时候可以看到海草和小动物。
童文敏《海浪》,2019,行为,金之岛,马来西亚,图片由艺术家和空白空间提供
做《海浪》的时候,我的身体是完全放松的。放松不是松懈,而是身体所有感官都处在高度灵敏的状态。海水很咸,会辣眼睛,所以我闭着眼,靠嘴呼吸,靠耳朵去听。听到很大的轰隆声,我想大浪要来了,但什么都没有;有时什么声音都没听到,我却被啪得打过去。这种力量撞击我的时候,我会随着它动。等力量消耗完了,我就停住,继续等着未知的到来。
我玩了两个小时。起初我和摄影师朋友说大概拍半个小时,但后来就算知道没有拍了,我也想继续玩。不过水里待久了体温会下降;还有海里什么都会有,当时有一根棍子缠住了我的头发,随着我的运动离眼睛越来越近。我下意识地想去挡,这时候我发现自己已经不自然了,就觉得该结束了。
“从南到北”项目中,作品《天黑以后》的场景里,树上站满“人”的景象,让人联想到宫崎骏《幽灵公主》的树精。你的灵感来自哪里?你想要表达的是什么?
童文敏:本来我在那里只是想晒皮肤上的植物,但天气原因让我待了两个多月。期间我到处转悠,经历了很多之后,才想到后面五个行为的方案。
那片都是茶山,傣族人聚居的地方。白天出门转山的时候,老觉得茶山里没人,但是总能发现一两个茶农在干活。晚上山里就一片漆黑,有青蛙和各种不知名动物的声音,挺让我害怕的。白天看到的一颗普通的树,到了晚上电筒照亮它们会让我觉得很特别,和白天完全不一样,很鬼魅。
童文敏《天黑以后》,2022,行为,中国云南西双版纳,图片由艺术家和空白空间提供
我那会是想拍夜晚的植物。为了跟当地人混熟,我经常参加当地人的活动。有天晚上,我去参加村长女儿的生日,末了要回山里的住处,我就想让她送。结果是她老公送的我,原因是他是汉族人。他说,这里的少数民族不会在晚上去山里,他们觉得整个森林、每棵树都是有精灵的。如果晚上要去朋友那儿串门,他们宁愿绕很远的路,也不想经过一棵大树。
做《天黑以后》的时候,我有两种感觉。一个是,我觉得人其实有很多个自我;一个是,我确实就像夜晚出没的精灵。是你说的《幽灵公主》的那种感觉。
你对当地人对自然的态度有什么感受?
童文敏:虽然他们也用抖音直播来宣传自己的茶叶和手工纸生意,生活家电也很现代,但他们还保留着一种对自然的尊重和敬畏。这可能是因为他们的生活和经济来源都是自然的馈赠,不管是茶叶还是手工纸;另一方面,长期生活在大山里,他们对自然的感情是很复杂的。不住在山里的人很难理解他们的感受。
童文敏《拂过》, 2022, 行为, 中国云南西双版纳,图片由艺术家和空白空间提供
作品《拂过》里的地面其实很重要,大家可能没注意到。我本来是想要那片泥土粗粝的感觉,结果在春耕之后,土都被翻得很细了,所以我又费很大劲找了一个拖拉机刚开垦第一遍的土地,那个土块特别大,我一个人都抱不起来。我从十二月到二月都住在那里,所以从当地人开始烧杂草,到用大型挖土机翻地,我见证了整个过程。有次看挖土机翻地,一群白色的鸟紧紧跟着机器,原来它们要吃被翻上来的虫子。我很惊奇,第一次看到工业与自然能这样结合。
我想表达的,是人跟自然之间又轻又重的,很复杂的关系。自然当然非常重要,但在日常生活中,你不会想着它多重要。自然在更多时候只是一个背景问题,又轻又重,可近可远。《拂过》里的树拂过地面,还有一种孕育的感觉。
你在创作中的体验,和日常生活中的体验,它们最大的区别以及联系是什么?
童文敏:我生活中是个很普通的人,我先是一个人,再是艺术家的身份。创作既是我的工作也是我的生活,它们分不开。我认为所有人都能有很多感受,但我在创作当下的感受,是其他人感受不到的。因为这是我个人独有的,没有做过的人就不会有,只能靠每个人自己去体验,比如我在海里的感受,我倒挂在树上时看到的颠倒世界,我听到树枝拂过地面的声音。我的工作是去深挖那些被感受到的,比如对风的感受、对时代的感受、各种情绪,再通过我的专业,把它们转化为一种视觉呈现。
如果说真有什么和别人不同的话,我可能有更多闲暇的时间,会去一些别人不会去的地方,但这也不比探险家更厉害。还有我对空间的感受更敏感。我觉得行为艺术家有点像古时的巫师,会感受到一个地方的气场,不只是它的形状或者物理状态,而有些很难用语言表述出来。空间对我很重要,因为我的创作是根据空间来产生的,我需要再一次创造空间、撬动空间。
在作品里,你的身体常常与某种自然物融合。你在这个过程中寻求什么?
童文敏:人的本质是孤独的。也正因为如此,人必须和万物有丰富的联系,否则会觉得虚无,从而走向死亡。当你看到和了解这个世界,和它产生了各种联系,你也会变得丰富而强大。我觉得这样的生命才有意义。
当我去探索的时候,我和万物其实是平等的关系。虽然我有主观能动性,但在创作过程中,我得到更多的是它们给予我的力量。对我来说,这样的创作是一种高级的精神快乐,让我觉得自己的生命更崇高一点,而不是很世俗的。不是世俗不好,只是我一旦缺少了创作,就开心不起来。仅仅是日常生活,对我来说还不够。
你也可以说我对做艺术上瘾。我会在每一次创作中收获很多反馈,很强的个人生命体验。我也会遇到很多问题和困难,但完成之后,我能收获很多好玩的、意想不到的礼物,这让我又想继续探寻下一个问题。
你在创作时,会从理论知识中获取灵感吗?
童文敏:我不太喜欢知识的东西。而且虽然我也会在创作前期看很多书,但我一个都记不住。我喜欢它们在身体里自然发酵的感觉,能留下的会留下,想不起来也没关系。只要有合适的时机,我就会想到有用的东西。
比如说,人类学和哲学领域的学术研究都非常好。但另一方面我认为,艺术家在创作期间会处于一个非常脆弱的状态,如果看到了很好的相关联主题或观点,TA可能就会屈服于这些理论。但艺术家要做的是不可替代的东西,TA需要和任何观点平起平坐。所以有时我会庆幸自己记忆力不好,可以在创作时规避多余信息,变得非常封闭,只专注于我的个人感受和专业。创作需要非常相信自己。
你对未来创作的探索方向有什么计划?
童文敏:我会继续做“从南到北”项目。我还在想怎么把人变大。人比起自然山水实在是太渺小了,我每次做行为的时候,都会想自己怎么这么小。这是个很天真的想法,但我会通过创作去延伸这个问题。
我还想怎么可以进入一个石头,以及怎么成为一种行走的风景。我近期都是远距离去一个地方,选取场景。为什么不能让它们跟着我呢?从这里又延伸出一个问题:怎么把人变成一座庙宇。其实还是和空间有关,也可能会和装置表演相关。